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的我还只是个懵懂少年，那年的秋天，家里为了让我求学有个更好的环境，我被父母安排送到了姨妈家所在的闽江支流沈河之畔的那座山城。

自小便喜欢种花养花的我，独自一人，住了间单位的宿舍，宿舍就在沈河边上，推开窗就能看见窗下那条缓缓悠悠的河，河水日夜不息，给了我不少的乐趣，也见证了我在花季少年，那成长时光里淡淡和莫名的愁绪。

那也是我第一次离家，离开家的日子里，内心总有无比的孤单。好在有了这间独处的小屋，有了这扇朝河而开的窗台，让我在想家的时候，思亲的时候，便可以推开窗，对着寂静的夜空，对着绵绵长流河水，想着自己的心思。少年的心思，充满了对外面的大千世界，对未来的无限遐思，好奇和向往。

有一天，我在同学家里，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昙花，第一次看见那株昙花时，枝头上已结了五六朵的花苞，而每朵的花苞都拖着长长的花茎，花苞长得很是饱满，也很圆润，有些像待放的百合的形，但比百合多了些说不上的一种气韵。花苞挻挻地，迎着风，在风中不时轻轻地摇动着，好似正羞涩地，微微地向陌生初相见的少年点着头，打了个招呼。初次相识，我便为昙花那种矜持，那种高贵的气韵，深深地打动，并且着了迷。同学得意地告诉我说，昙花大都开在夜里，所以，很少有人能够看到她开花时的艳美。而盛开之后的花便会在早晨太阳升起之后，带着夜里的露珠，将花瓣慢慢地合上，花也就便谢了。花开的时间很短，花开特别的艳美，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昙花一现吧！那刻，我的心情便有些兴奋。就好似我无意间发现班上那位扎着长长的马尾辫，脸上总挂着粉红色笑靥，时常偷看我几眼的邻座女孩。那种心情，那种遇到她回眸时的惴惴不安和心跳感觉，至今依然可以回味。

第二天，我吃过早餐后又跑到了同学的家里。可惜，那昙花已经开过了，但是在如练的阳光中，那五六朵盛开过后的花瓣，有些羞答答地半闭半合着，还没有收紧呢！依稀可见那洁白的花心里，依然挂着昨夜的露水，好像是刚刚幸福的哭过，而泪花还挂在脸上。空气中，一缕淡淡的幽香，飘着，我有些心醉。向同学苦苦求了半天，他终于答应分割给我一株带根的花苗，但他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要开花，那需要好多年的时间。我说，我想看她开花，再长的时间也会等。我找了个很深的花盆，跑到了老远的农民的菜地里取了些肥沃的黑土，细细地，把土揉碎，小心翼翼地把花苗给种上，浇够了水，才把这盆昙花搬到窗台上，放在窗台的中间。自此，我感觉自己的生命中多了一位可靠的伙伴，我可以日夜对她说话，内心仿佛便少了些许的孤单。

每天上学之前，都要细心地在阳光照到她之前，一点一滴地给他浇上水，每天放学之后，我便会丢下同学们贪玩的约定，早早地跑回自己的那间小屋，时常安静地趴在阳台边，细细地端详着，看这株花苗是否长高长大，还生怕会被风刮到河里去，又怕苗儿给鸟叼伤，心中总有那么多的挂牵和期待。这种感觉一直陪伴着我中学那段时光，她陪伴着我写完一本又一本的功课。为了给昙花施肥，我学会了喝茶，我把自己喝过的，别人喝过的所有的茶渣都收集起来。用旧报纸铺好，一片一叶地把茶渣晒干，晾干，然后再把所收集风干的茶渣一层一层地铺在花盆里，然后才铺上一层细土，严严地再把茶渣盖住，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可是最好的有机肥呢，一条枝、一片叶，昙花慢慢地长高，茎也在慢慢地长粗，叶子长得好像一只绿色的短剑，含蓄，但却不失独有的俊秀…

而我的中学时光，也在不经意之间一天天地溜走，与这株昙花一同成长的，还有我的青春，我朦胧的梦想，还有我成长过程中那些青涩的记忆。还没有等到那花开的时候，我却要离开那间小屋，离开那条听过我成长心思的沈河，离开那株我曾寄寓过无数期望的昙花，离开这座我熟悉和热爱的宁静小城，独自到一个陌生的他乡异国，开始我新的人生。为了梦想，这回我走得更远。

离别的日子是伤感的，我有着万般的不舍。这个小城，每个缀满晚霞的黄昏，每个雾气氤氲的清晨；这条沈河，每天早上便传来的渔夫摇摆划桨的声音；那株听我述说过无尽青春烦恼的昙花，我的伙伴们，这一切都摇曳在我的心间，多少年，都依旧让我刻骨铭心，我不知道，就此一别，要多少年，多少个梦中的萦回，我才能再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除了记忆，我无法把这一切带走。临别的那天，我抱着这盆花，犹如拥抱了那个一直喜欢我，给我塞过纸条，却始终不敢跟我说过一句话，那位留马尾辫的邻座女孩。我走了好远的路，才把这盆花抱回了姨妈的家。我在院子里选了个避风的角落，放好，还再为她添了土。找来一根竹棍，牢牢地播在花盆中，再用细绳把主茎和竹棍系好，打上结，固定好。心中却担心这个本是很深的花盆，很快便无法再容下这株已经长到足足半截竹棍高的昙花了，她俨然已是豆蔻词工的年华了。我千叮萬嘱，请姨妈和姐姐们一定帮我照看好她。在和姨妈以及姐姐们告别时，我眼里已经挂满了泪花，再见，我的中学时光，再见我的伙伴们，再见我的亲人和我的沈河…

一别祖国万里，昙花只在梦里。

此去经年，我曾走过无数国家的桥，数过无数遍南洋天上的云；看遍了武吉智马路上凤凰树的花开花落…我也从哪个孑然漂泊的学子，成长为一位满怀青春激情，学会主宰自己的命运，意气风发，梦舞轻揚的年轻人。无数次的挫折，都未曾失落了自己当初的那个梦想，更始终也不曾忘记自己对那株昙花盛开的期盼。有了梦，让我走得更远。再回到哪个魂牵梦萦的山城，那是在我阔别了整整五年之后的事了。

那是盛夏里,一个正午时分。山城，我回来了；沈河,我终于回来了；亲人啊，我回来了；昙花啊，我终于回来了。

回到姨妈家，回到那个院子，迎我的是我姨妈和我姐姐们的落地都可以回弹的脆亮的笑声。迎我的，还有那株我久违的，依然默默无语的昙花。我在那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株我梦中的昙花，如今似曾相识。整整比原来长出了一个大截的个头，原先用心固定她的竹棍，如今远在她的半腰间了，远远地被拉在身后，姨妈拉着我的手不放。拉我与昙花比着个，结果发现居然长到了我姨妈的个头，还好，不知道是姨妈，还是姐又给已是枝繁叶密的昙花又给加了一根足以支撑的竹杆了。让她远远地看起来，就像是个华盖。一片片长条状的叶子，微微地向下低着头，谦逊地躬着身，宛若一位款款深情的贵族女子，含情脉脉，躬身以礼正迎主人回家呢！姨妈一直很兴奋，拽着我的手，围着这株昙花无比惊喜地说，整整十八朵呀，今晚会开花。你都走了五年了，今天第一次开花呢。

那晚，我彻夜不眠，独自留在院子里。月光幽幽地照着，沈河送来如水的好风。轻轻地拂着我的襟怀！这世间，草木皆有灵啊！

我用心等了十年，今夜，终于等到了昙花盛开。阔别五年，今夜她居然用这等方式迎我回家，我编织了十年的梦，她居然在这个夜里，让梦想也开了花。我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数着，深怕自己会遗漏了其中的一朵，就像自己总担心着回国想见的伙伴不小心给错过了一位。可我却又不忍心触碰到她，深怕自己太鲁莽会伤了她的花苞。但是，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她的花茎，她的叶，如牵着的是那双夜里纤纤细手，这一切，让我痴情症症，再也无法挪步。我贪然地闻着，甚至听见她在这个夜里开花的声音，幸福流泪的声音…

我是幸福的，能够在自己坚持等待，用心期盼了十年之后，看着她在子夜里冷艳，清雅，高贵地开着，热烈的绽放着自己最美丽的生命，犹如骄傲的公主，把所有的高雅气韵，都挂满了这个枝头，挂满了这个夜。我的泪水啊，再也无法抑制。

我不知道，是为我阔别五年的长长的思念，还是我用心十年沉沉的期待；是为我曾经的青春和不败的梦想；还是为自己这些年的执着与追求，还是为了心中那个梦想的苦苦奋斗？我不知道。我也无法分清，只好任由泪水，一遍遍地模糊自己的视线…

那夜，我等待十年的昙花终于盛开了。

那夜，我领略了十八朵昙花同时盛开的最美妙的梦境；而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人生不能没有梦想，有梦想就会有远方。只要不懈地坚持，梦想就会开花。（作者：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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