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一田，年生于浙江温岭县江厦街，

少年始习诗。

·彭一田·

青梅时节（20首）

漫步夏日

花叶走向我

路过我，从拾起的花瓣上

你发现它忘我而本然

风中的花叶并不认为自己在飞翔

它只是踏歌而行

漫步中的起与落因无我而虚空

花朵不赶命

既便是去天堂的路上

飞行这个比喻，是说给人类听的

落叶是另一种飞鸟

云朵也是，不是为了打开天空而飞翔

也不是注定要互为伴侣

才划过天际的

只是飞，徒手而行信步而去

从无挂碍，飞过即逝

天空变旷远，是在交出了自己之后

落叶坐在地上

天就空了

叶片里藏有数个雨季

一半浮云一半禅，天就空了

天都空了，云朵和飞鸟会在更远处

空空的天穹更加漫不经心

因无语而辽远

.6.10

拒马河

无数雨落下来

转瞬即逝，只有水里的盐白白活着

这个虚构的地方

马过不了河

飞鸟领引人类的目光

携带闪电的长喙，鲜亮地划过去

将自己一遍又一遍洗净

愤怒的人是红色的，也可能是黑色的

裹足不前的群马伤痕累累

而河水碧蓝

一条大河蓝蓝地流下来

恐惧和怜悯并存

那个提前离去的人，接近蒲公英的视野

它能随风过河

代替云朵，敷在天空的伤口上

天空应无所住

收藏的日月在流水中

昨天的过了，早上的已忘了

刚才的也不在了

道路与灯盏都是人为的

无心者，可以选日常而琐碎的草叶

白白的拒马河因辽阔而多余

.5.26

落叶寂静

在寂静中入睡

故乡的大雾把人连根拔起

父亲斜卧在草根下面，色相皆空

我听见故道上低声抽泣

半个父亲在风中

空濛里的飞鸟犹如白日点灯

神灵啃咬过的月亮

将远处的天与地粘到一起

有人欲穷尽天空

摸黑写诗，半个父亲在雨里

星辰在坐禅

接近云朵的叶片像马匹待发

满山青翠与晚霞对视

素静的叶子一片又一片悄悄落下来

半个父亲是尘土

无尽的落叶，令世界惊悚

而半个父亲在地下

.6.1

西江渡

木棉树先花后叶

沙漠玫瑰则先落叶后开花

都在雨后的青山上

也有的不花不叶，被风吹开的白云

像一匹巨大的婚纱升上山巅

灵魂加持的凤凰花

把天空点燃了

持续多年的远方

都在浪尖上

一茬又一茬穿越江面

无边的激动反复要变深渊为坦途

万物各类其命

我在自己身上发现飞翔

更深的江流中存有本来的世相

风口的叶子以弱对强

即将被吹落地，又被再次高高卷起

飞鸟跨江从肇庆到高要

相信风听得懂波涛

只有江河能将青山从中劈开

而上午的阳光已偏移

凭空袭来的往事，连石笋也能开花

在西江渡

我看见回流的江水

未发现有半途折返的飞鸟

.6

低飞

自冰川凝固了时间

眉毛间的高原就把自己亮瞎

锁骨上的湖泊隐入天空

固守的另一个自己，在石头里生长

有一年，在大雄山

看到树上的杏叶克服风，比金子明亮

行人匆匆，追赶落日的脚步

飞鸟喊醒了森林、悬崖，和瀑布

紧贴林涛转身的叶片

一起飞，就收藏了当下与往昔

.6.5

自省录

有的会不一样

诗人是另一种动物

王阳明说圣人“心即理”、“致良知”

有些诗人据说也可以做得到

王阳明还说“知行合一”

这是另一码事

世上真有诗人这种动物

泰戈尔有一次说他已穷尽了天空

你觉得这可能吗

诗人是另一种动物但不是

别的人就更不消说了

当然，别的人不会像泰戈尔那样高歌

.5.10

望月

月亮是块石头

减去浮名与赘肉，挂上天空

明月在水中，在窗前，在树上，或天边

夜夜有

李白泊在水中央

有时看不到，或只见上弦、下弦，娥眉月

因不会写诗

彼时，你在岸边

在山下、船上，或者洼里人家

长路的上空减去骨头

苏轼以来，月亮高不可及和变化多端

石头变身为江河

波涛汹涌推开人间的门

诗者可舍弃

依然有人打水望影

只是未去捞取

这里的云朵是站着睡觉的，像马一样

他脖子上挂一串秋葵

不怀念

也不期待

天上能让你羞愧的事不会有很多了

.6.9

天堂陌生

转眼又到了夏天

上街的人们尽量穿着单薄

你骑车从我面前过

我转头去看，装作灰尘进了眼睛

用一根弯曲的手指遮住眼帘

错开旁人的目光

草木尽情生长

率先在早春怒放的木棉

现在将自己的绒毛，着床于地面

护佑随风而落的种子

风是柔软的

生命从来都在出发的路上

落叶依然无声

有的已被雪藏进诗笺

而石头在越狱，携带水的声响

卑微而辽阔地流浪

以自己为菩萨，并且以身体为寺庙

欲在这一生安置好空想

以随喜之心

翅膀停在时间之外的前额上

断舍离

.5.30

天穹下

在地上行走

地球却在空中悬浮

把货架上的那些球画成地球

人手发一个

足球排球乓乓球蓝球棒球橄榄球

还有你那破球

人足一球

人怀一球

.5.12

酒夜

芒种至

青梅转黄

月亮穿越云雾

一场大风接一场微风

被灰烬覆盖的叶子学会了飞翔

青梅酒祛湿

在火焰的悬崖上，老妪与少女的弧度

来回盘旋

你从来不是最孤独的那一个

椎间盘突出症

子宫下垂，男女俗事始于悲欢终于无情

慈悲望风而逃

只有鱼，不时还发出水的声响

快乐得令人感伤

都不快了，还会有乐吗

沧海如云梦

云朵要化成雨，和落叶一样落到地上

打扮山河

你弹奏杯盏

竟然从南方的烈焰中看到冰山坍塌

今夜就这样断送在你的手里

.5.30

让渡之歌

五月，桐花落满山坡

飘到溪里的，顺流去了远方

飞行中出生的孩子

穿插在天水间，像落叶不回到枝头

无人记得，最早的花瓣何时飘向水面

溪水又流淌了多少昼夜

.6

默诵者

这是月亮的表情

持名顶礼者是石块在江河里不动

是冰川下的水

或者是紧扎泥里的草根

均以骨为山。肝属木，肾属水

肺属金，心属火，脾属土

五脏属阳

而五色挥汗成灯

令人目眩。落叶携带绣金边的表情

领着云朵漫游

越过悬崖的月光

谁都无法将它迫降到高墙内

风也不能。

落叶是另一种鸟

带翅膀的人，折叠进除夕的空巷里

而月光是未婚少女

我深刻的悬崖正被她抚摸

.6

颂歌

小鸟去年飞走

又飞回来，夜间的栀子花和朱蕉

在纷扬中照看它的羽翼

领着三千姊妹，将苹果啄成心的形状

还给我。

那个台风季，门被关上了

它从阳台飞往蓝天

翅膀在记忆的天空里魂一样扑闪

纵使相逢应不识

乡愁是童年，秋风劫走的江河除了爱

便是羞。

乖乖，心形苹果我供着

你与云朵，在拓宽的天际线上

写下爱情的诗

一个美人生下我

一万个美人送我在回家路上。

.6.2

夜凉如水

烟岚破空而出

一滴白雾盖上草尖

像是白天的一切从未发生

在淡咸水交汇处

先把自己腾空，以静默的方式

浪花和礁石舍弃了很多

黑夜让自己找到自己

和落叶相遇的同时播下转世梦幻

无数飞鸟毕生在追赶云朵

飘逸的人在动植物之间反复转换

要把自己变成许多草树

塬下万流成河

.6.3

骊歌

劈木柴的人离去了

他送出的白云飘在天上

彼时，看守惩罚他劈木柴

他一斧头接一斧头，不停歇地劈

从日出劈到日落，从星辰升起劈到黑夜散场

将太阳、月亮，和星辰逐一劈灭

一滴汗水孕育的小草

开成莲花

不慈悲自己

树冠也屏住呼吸

送走了看守送流水，送了云朵送山河

有人在梦里，几步跨过平原

挽起裤腿趟水过海

走一小会儿，就到五马街

擒雕牌炼乳养活了我

落叶仍在飞翔中

后来，他枕着流水游历世界

一个罗汉一份斋，劈木柴的也有一口碗

.6.6

静待花开

每天看到石头绽放

巨响声中的粉身碎骨是悲壮的

石头里的水，经风一吹就流成了江河

伤口面向大海的方向

潮汐是母亲本能

常见石头开花

竹子开花却变得稀有

它们好像是和熊猫在一起的

春天的塑料花，已长年替代了昙花

那写诗的人又一次比喻大自然

花朵并不是均匀的

密处不透风，疏处可牧羊群

绽开的姿势力透纸背，能与天空相匹配

乍暖还寒时分

雨水又一次打湿了石头表面

有人想以朗诵和子弹赛跑

又企图用诗换啤酒喝

还想以诗人的身份去折抵房租

石头心无所降，融合了所有的方向

云一般的故乡也在其中

.6.7

半边莲

彼时，是一枚芽头

花苞要到后来

当同类挤成一团，分不清彼此

有的叶子便离开树冠

风中的叫叶落

掉在路上的，会被人们清理

天天踩踏落叶

走在去菜市场的路上都英气逼人

.5.29

转身即天空

世上的水是相通的

但有人为了找一颗珍珠

要将大海舀干，他边走边唱

以呼喊把诗与歌分离

像树叶，有的在枝头飘逸

有的静卧在地面上

为情怀所生的人，脑海里有一群快马

你可否使它慢下来碎步行走

让时光发现不了自己

陌生的天堂里，那唱歌的孩子

发现自我是一个陌生人

像风消失在风中

飞鸟穿云破雾而去

江水也追不上

雨水是由云朵催生的

落到地面的已不是云朵本身

被绽开的雨珠，以静默的神情观看

每片树叶上都有童贞之眼

只是你没察觉出来

.5.27

在雨季

阳光有助于生长

有的植物，怕易朽而躲避雨季

裸陈在风雨里的种子

并不在乎瓜果是否易腐

其实烂瓜更有助于它回到泥土里

而雨水是它的甘露

时光是这棵老树

长一茬新芽，又掉一批老叶

天堂里的黄昏琐事

是得利者得色，无得失者有禅

不按揭明天的人，犯有受宠若惊罪

坐在无痕大雪的尽头

一碗水送到云朵上

收紧的天空就会误导你

红白喜事里的吹打，竟然是同一支乐队

同一挂鞭炮

也许，万物都有面临表达的时刻

走夜路才能看到星星

在雨季

悲欣是能遗传的

.5.21

别处的意味

或者雨，或者云朵

或者落叶，你看不见的另一只鸟

在写给风的一封信里说

飞翔即出家

一片云朵之于哑默的社区

拥挤不堪的街巷

闪现即消逝的瞬间，与肩周炎不是同一种痛

从海里爬上来的动物红眼绿头发

一前一后飞出地球

因不被发现，而获得了无限

人人都会飞翔

那位对枝梢怀有悲悯的人

说躺下来，才能看得到更好的月亮

在风情万种的夏日

这个奢侈的人

把自己一片一片捡了回去

.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