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01

汪团长只扫了一个礼拜的大街就官复原职了,组织上给她做的结论是:历史问题清白,和我父亲的作风问题查无实据。文化局的曹书记在剧团召开大会,给汪团长恢复名誉,市革委会还责令谭主任当面向汪团长赔礼道歉。与此同时,汪团长的爱人也复职了。司马昊本来要被公安局以诬告罪刑拘,但汪团长极力反对,说他只是一时糊涂,犯了错误,改正了还是好同志,再说唱小生的司马昊是剧团的顶梁柱。在汪团长的争取下,司马昊只给了一个留团查看的处分。

在平反大会上,那些动手打过汪团长的人都诚惶诚恐地向她认错,汪团长表现得很大度,她说这是一个革命的误会,她要感谢误会她的所有人,正是他们让她感受到了群众对阶级敌人的仇恨,和对社会丑恶现象的憎恶,群众这种爱憎分明的态度说明了他们的世界观是彻底革命的,是无限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

她还说,几天的劳动改造增加了她对普通劳动人民的认识,他们工作辛苦,却任劳任怨,像她这样的知识分子应该以他们为榜样,更加努力地工作,向社会提供更多的精神食粮。她说,她很惭愧,以前没有多和群众打成一片,所以她的劳动改造其实是很有必要的,既是劳动改造,也是思想改造的过程。

汪团长说这些话的时候热泪盈眶,就好像她这些天不是在扫大街,而是在进行灵魂的自我批评,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在米家花园门外听过钢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那些反动言论。

总之,她那天表现出的风度像个虚怀若谷的女政治家,对了,就像以后的撒切尔夫人,像劳拉·布什,像赖斯。会场的反应很热烈,掌声雷动,许多人流下了热泪,包括司马昊。

平反大会结束后,汪团长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我看着她,直想笑。她说:“你笑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很虚伪?”

我说:“我觉得你的发言很有感染力。”

她说:“人都有两副面孔,一副给别人看,一副给自己看。”

我觉得她像是在念诗,又想笑了。

她说:“那件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哪件事?”

她说:“跟米家人走的那件事。”

我说:“是不是我上大学彻底没戏了?”

她说:“李教授来过电话了,说随时可以安排你复试。”

我有点惊喜,说:“那我可以上大学了?”

她点点头,然后说:“你可以选择上武汉大学,也可以选择跟米家花园的人离开昙华林。”

我说:“我上武大。”

她看着我,说:“如果我也离开昙华林呢?”

我吃惊地说:“你要调走吗?”

她说:“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和你一块离开昙华林呢?”

我愣住了。

她说:“怎么,不愿意一个老婆子给你当尾巴吗?”

我太震惊了,说:“你为什么要和我一块走?”

她说:“我很喜欢伊万诺维奇的那幅《傍晚的白桦林》,我的导师说,这幅画收藏在莫斯科的博物馆,我很想亲眼观摩这幅伟大的作品,这个理由够吗?”

我说:“可我们去的不是莫斯科。”

她说:“以后有机会去的,还可以去巴黎,伦敦,这些地方也有很多世界名画,我都想亲自临摹。”

哦,我真是信了她的邪,她想跟我一起离开昙华林,就是为了将来有机会能临摹那些资本主义艺术家的名画,你们说她不是小布尔乔亚是什么?她跟我父亲一样,都是革命立场不坚定的人,他们脑子里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从来就没有根除过,碰到合适的时候就会如水怪一样蠢蠢欲动,兴风作浪。

她迷恋那个俄国佬的油画,就像我迷恋牛仔裤一样。

她的这个理由完全够了,真的够了,足够了。

02

回想起来,这个日子是我青少年时代最快乐的一天,不,甚至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多年以后我想重温这样的美好,但总是不能够,即使我在同样阳光灿烂的天气,重新回到那片白茅遍地的江滩,和一个同样漂亮的女孩放着同样的风筝,我还是无法找到那天的感觉。那一天所有的美好已随着时光之河漂走,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和米娜在江滩上雀跃着,奔跑着,放着一只大大的纸鸢,她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生动,她的胸口如同藏了两只小松鼠,在里面顽皮地跳跃。我们把纸鸢放得很高很高,比长江大桥还要高,比黄鹤楼还要高,都快吻上太阳的脸了,我真担心它突然被烧成了一团火。然后我们拾起泥沙中的瓦片打水漂,瓦片在我们的笑声中一块块飞向江心,我甚至想,我要是再用力点,说不定瓦片就可以掠过整条江面,飞到汉口去了。

我和米娜再也不用担心分开了,整条长江流动的不是普通的水呀,全他妈是法国香水,都是芳香的气味。听到了波浪拍打江堤的声音了吗?那不是噪音,像是贝多芬《欢乐颂》,哦,我突然发现自己也有了木瓜那样神奇的耳朵。你们再看,天上的那片云朵像什么,像不像一件白色的西服?长江大桥的桥墩,像不像个巨人穿了条牛仔裤?那水鸟的欢唱,像不像是邓丽君的歌声?

汪团长又去了米家花园,她和米娜的妈妈开诚布公地谈了自己的想法,米娜的妈妈也把那个秘密和盘托出。汪团长毕竟是军人出身,心思更缜密,她说我和木瓜走之前可以给剧团留下一封信,就说要去南疆参加缅共游击队,支援世界革命。等汪团长“看到”联名信后,就给邵书记留下一张字条,说要去火车站把我们叫回,并且在远赴南疆的寻人途中“下落不明”。有了这样的铺垫,事后就不会牵连到无辜的人了。

汪团长在说服我姨妈姨父同意我离开昙华林时,却遇到了阻力,他们坚决不同意我走。最后汪团长说:

“剧团里的人都知道劲松跟米娜和许东阳关系要好,如果他俩走了,劲松一定会受到牵连的,他上大学也没机会了,难道你们就忍心让他自毁前程吗?”

姨妈和姨父终于屈服了。

哦,明天,我们就要坐着绿皮火车去远方了。远方,多么神秘而美好的字眼呀,一个小布尔乔亚思想严重的小青年,即将步父亲的后尘去远方了,那里将是他新生命的起点。你们说,我还有什么理由悲伤呢,还是好好享受留在昙华林的最后时光吧。

我和米娜嘻嘻哈哈地堆着沙堡,我们堆了嘉诺撒仁爱修道院,医院,堆了文华书院,堆了姨妈家的阁楼,堆了米家花园。米娜又堆了一座大房子,还将一棵树枝插在房子前。我说,这是什么房子?她娇羞地说,我们住的呀。我又问,插那棵树枝是什么意思呢?她笑盈盈地说,笨蛋,那是白桦树呀。以后我们的房子前一定要种下一棵白桦,每天你就在树下读叶赛宁的诗歌,我就在树下设计衣服,你说好不好?我刚说好,一艘渡船从江面驶过,掀起的波涛涌上江滩,瞬间冲毁了所有沙堡。

那时我根本没有想到,我和米娜期盼的美好生活就像这些脆弱的沙堡一样,还没来得及变成现实中的钢筋水泥,就在风吹浪打中坍塌了。

我和米娜玩累了,就躲在江边的白茅地深处热吻,哦,那是我有生以来最长的一个吻,最甜蜜的一个吻。吻累了,我和米娜就躺在软软的白茅草上晒太阳,米娜笑着说:

“汪团长真会出主意,什么支援世界革命,亏她想得出来,太逗了。”

我说:“要是不认识你,我还真说不定参加国际纵队了。”

我告诉她,有段时间我和木瓜经常收听缅共游击队的电台广播,播音员是个说普通话的女孩,声音很甜美。有一天,那个女孩正在朗读毛主席语录时,突然电台里响起激烈的枪声,紧接着女孩高喊了声毛主席万岁,电台广播就随着一声手榴弹的爆炸沉寂了。我和木瓜猜测,是缅共游击队遭到政府军的突袭,那个女孩在最后时刻拉响手榴弹跟敌人同归于尽了,为此,我和木瓜难过了好久。

米娜撇撇嘴说:“我还以为你们有多革命呢,原来是喜欢上那个女孩了。”

我说:“我们现在去那个地方也是为了革命。”

她说:“革什么命呀,那里又不打仗。”

我义正词严地说:“你想想,那是花花世界,人民水深火热,我们这些成天生活在蜜罐子里的革命青年能袖手旁观吗?当然不能,所以我们很有必要打入敌人内部,等待时机,为将来的解放战争做内应。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怕这个任务太危险了,不肯派我们这些小鬼去,所以我们只能偷偷地去,虽然没有得到组织批准,但我们的动机是纯洁的,态度是革命的。”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你还真会为自己脸上贴金。”然后又说:“我妈说她不喜欢打仗,她说,爱和宽恕才能征服世界。”

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我对牛仔裤的迷恋是爱,米娜对服装设计的迷恋是爱,木瓜对钢琴的迷恋也是爱;那个穿紫色旗袍的女人对革命小将的仁慈是宽恕,父亲对汪团长的仁慈是宽恕,汪团长对司马昊的仁慈也是宽恕,正是这些爱和宽恕的力量,彻底改变了我的青少年时代,带给我一个光怪陆离、眼花缭乱的世界。

03

离开昙华林的那天上午,我和木瓜在米家花园写下了那封充满豪情壮志的联名信,还咬破指尖,在信纸上按下了血手印。米娜在旁边看着我们的信吃吃发笑,米娜的妈妈则在反复擦拭那架钢琴,就好像一个战士在出征前擦亮钢枪。唐秘书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他似乎刚理过发,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皮鞋油光发亮,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嗅觉出了问题,我似乎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法国香水的味道。我连忙收起那封血书,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根本没朝我们这边看一眼,一进门,他的目光就落在米娜的妈妈身上,说:“我刚去你们单位了,听说你没上班。”

米娜的妈妈说:“哦,身体有点不舒服,就请了一天假。”说着,她朝我们仨使了个眼色,我们知趣地上了楼。

米娜和木瓜进了书房,她让木瓜挑几本他喜欢的乐谱带走,我躲在二楼走廊拐角处,窥视着客厅的动静。

让我惊奇的一幕突然出现了,我看见唐秘书脱下了灰色的中山装,里面竟然还穿着一套西服,衬衣领子雪白,还打着领带!穿着西服的唐秘书少了许多威严,显得文质彬彬,有一瞬间我几乎产生了错觉,似乎米家少爷回来了。

米娜的妈妈也对唐秘书的穿戴感到奇怪,她微笑着说:“老唐,你今天怎么穿西服了,不怕别人说你犯错误吗?”

唐秘书答非所问:“露霜,我能听你弹首钢琴曲吗?”

他的语气是如此温和,米娜的妈妈再次愣了一下,她说:“当然可以,老唐,你今天是怎么了,怪怪的,我都有些不习惯。”

唐秘书说:“没什么,你多心了。”

米娜的妈妈说:“你想听什么曲子?”

唐秘书说:“你弹的我都喜欢听。”

米娜的妈妈坐到钢琴前,弹了一首《雅典的废墟》。唐秘书很认真地聆听着,他的目光随着音乐的节奏不断改变,时而柔和,像是一块老玉闪烁出温润的光泽,时而灿烂,像是强光照射下的毛主席像章,时而沉重,像是暴风雨前夕天空那无边无际的乌云。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的眼神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会产生如此生动的变化。

那天米娜妈妈弹琴的水平有些失常,中间还停顿了几下,似乎在回忆乐谱。她弹琴的姿势也不像以前那么灵动,显得很僵硬手指有些哆嗦地敲打着黑白琴键。我越来越觉得耳朵里听到的不是钢琴曲,而是一串串急骤的马蹄声,似乎有追兵在狂飙而来。

我突然看见有两行泪水从唐秘书的眼角滑下来,一个让武汉三镇的反革命闻风丧胆的铁腕人物竟然会流泪,而且是在听小布尔乔亚的钢琴曲时流泪,太不可思议了。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他脸上挂着的的确是泪水,像被太阳烤化的松脂。

我不知道米娜的妈妈为何琴声会如此狂乱,我更不知道唐秘书为何会泪流满面。我隐隐有些不安,可是我不知道这种不安到底来自哪里。在米娜的妈妈合上琴盖之前,唐秘书用手抹去了泪水,他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里是嘉诺撒仁爱修道院的十字架屋顶,在秋天的深处,显得异常苍凉惨白。

米娜的妈妈起身走过来,抱歉地说:“老唐,今天我身体不舒服,弹得不好,你别介意。”

唐秘书说:“我觉得你弹得非常好,真的。你弹琴的时候,我脑子里就出现了一幅油画,很美,我真想用笔画出来,可是没有机会了。”

米娜的妈妈盯着唐秘书,说:“为什么没有机会了?”

唐秘书微笑着说:“这种画现在哪能随便画呢,你说是不是。”然后他站起来,说:“我要去开会,该走了。”说完,他把那件中山装重新套在西服外面,头也不回地走了。

米娜的妈妈看着唐秘书离开,她脸色发白,没有说一句话,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客厅里,像是被谁施了定身术。汽车的轰鸣声远去了,她的双膝突然发软,我以为她会摔倒,但她没有,而是把手撑在钢琴上,顽强地站直身子,然后坐下来,又开始弹琴。

我的耳朵里再次塞满了马蹄声,嘚嘚哒哒的,让人心惊肉跳。

我没有把我偷窥到的场景告诉木瓜和米娜,因为我根本搞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我臆想的老毛病在作祟。现在想起来,我十七岁那年秋天发生在米家花园,甚至发生在整个昙华林的故事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我反复告诉过你们,我是个怀疑主义者,内心经常在肯定与否定中剧烈挣扎。我像个灵魂出窍的濒死患者,悬浮在半空中俯视自己的躯壳,不知哪个“我”才是真实的,我为此经常去意彷徨,惊恐不安。

04

从米家花园出来,木瓜去了剧团,说要去拿件东西,我独自在昙华林蹓跶。我从马道门走到得胜桥,从戈甲营走到榆园,我想这是最后的蹓跶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昙华林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中,而且会越来越模糊。不管我曾经多么厌恶昙华林,现在我已经宽容了,宽容让内心喜悦而充盈,这真是一种美德。

我坐在螃蟹岬的一段老城墙上,开始想像以后回来的情景,我上身穿着西服,下身穿着牛仔裤,我已经忘记了武汉话,说着一口像米娜那样标准的普通话,我的口袋里揣的不是红宝书,是一本叶赛宁的精装诗集,我和米娜也不用躲在碉堡里偷偷摸摸地做爱,到了高潮想叫就叫。我在自己的想像中激动着,脸红得像老城墙的红砂石岩基,这时我看见了米娜。

她骑着剧团里的那辆破自行车过来,就好像后面有鬼魂在追她。我跳下城墙,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她去供销社买副食,碰见了丁师傅,丁师傅说他刚才在洪山路的百货商店买卸妆油时,看见了穿着一身解放军军装的木瓜,他觉得奇怪,跟木瓜打了声招呼,木瓜却好像没听见,径直走进了湖北饭店。

我说:“木瓜去湖北饭店干嘛?”

米娜说:“唐秘书在那儿有个长包房,木瓜可能找他去了。”

我突然想起姨妈前几天在家里唠叨过,道具室里丢了一套军装,不知哪个遭雷劈的偷走了。我又想起木瓜借我的那把短剑还没有还,我似乎明白了,木瓜当初跟我借刀,其实是为了杀一个狗男人,杀刘晓辉家的那条狼狗跟他杀鸡一样,只是一次练胆过程。我站在老城墙的阴影中,感觉四肢冰凉。

我翻身跳上自行车,载着米娜去了湖北饭店,但我们去晚了。

木瓜穿着偷来的军装,冒充解放军混进了有哨兵站岗的湖北饭店。唐秘书那时正在包房里临摹一幅油画,木瓜敲响了房门,就在唐秘书开门之际,木瓜抽出短剑,朝他腹部刺去。这一剑用力太猛,刺得太深,以至于木瓜一下没有把剑拔出来,短剑留在了唐秘书的体内。唐秘书惊恐地看着木瓜,两人对视着。

木瓜感觉到了强烈的快意,他关上房门,微笑地看着唐秘书倒在地板上。在唐秘书中刀的那一瞬间,木瓜的内心异常宁静祥和,他甚至好像听到了《月光奏鸣曲》,好像看到了天地间有一片澄澈的光辉,圣母就站在他眼前,脸上流着美丽而晶莹的泪水。

唐秘书在血泊中痛苦地抽搐着,他问木瓜:

“为什么要杀我?”

木瓜说:“替米老师报仇。”

唐秘书问:“是她要你杀我的吗?”

木瓜说:“不是。”

木瓜说,米家花园是武汉最后的圣地,是他这个混蛋玷污了这块圣地,所以他必须下地狱。

唐秘书苦笑着说:“如果不是我,连这最后的圣地都没有,其实我跟你一样,都在捍卫着这块圣地。”

木瓜呆住了。

唐秘书说:“把桌上那幅油画带走,还给你们剧团的汪团长。”

木瓜拿起油画,是那幅《傍晚的桦树林》,旁边还有一幅临摹之作,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唐秘书说:“我本来想在被捕之前,临摹完这幅伟大的作品。”

木瓜一脸惊讶地问:“谁要抓你?”

唐秘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我知道你们要离开昙华林,但你们不会成功的,他们已经……”

唐秘书话没说完就呜呼哀哉了,一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就这样死在了一个热爱钢琴的小青年手中,成了多年后仍在武汉三镇广为流传的一个充满艳情色彩的传奇。

木瓜看着地板上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他的快意突然消失了,把短剑从尸体上抽出来的时候,他的心似乎被很疼地割了一下,好像死的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同志。在尸体旁呆坐了一会儿,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不把唐秘书的遗言透露出去,他现在就像个急红了眼的赌徒,带着侥幸心理,要孤注一掷。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正是我在罗所长面前的那次失言,引起了他的警惕,案情被逐级汇报到公安厅,上面秘密成立了专案组,从我的社会关系开始摸查,最终查到米家花园的人和广州那边一个地下组织有电话联系,公安部门监控了米家花园的电话,获悉米娜的妈妈等人正在策划一起重大的逃港事件。但公安人员并没有立即收网,而是决定抓反革命现行。唐秘书是偶然从市革委会的秘密文件中得知这个案子的,他很清楚,在米家花园的人被捕后,他的政治生命将彻底结束,如果他通风报信,必然会遭到更严厉的惩罚,为了自保,减轻罪行,他选择了沉默。

那天唐秘书去米家花园听《雅典的废墟》,他就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跟自己心爱的女人见面,最后一次听钢琴。

木瓜从湖北饭店出来没多远,就碰到了我和米娜。

我停下车,把他拽到一边,低声说:“你他妈的真去杀人了?”

他答非所问:给我一支烟。

我丢给他一支烟,然后翻开他挂在肩上的军用挎包,发现里面果然放着我借他的那把短剑,上面还残存着一缕血迹,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猩红可怖,米娜突然蹲到路边呕吐起来。

木瓜从怀里掏出一幅油画递给我,说:“这是姓唐的要我转交给汪团长的画。”

我展开那幅油画,当即愣住了。我想抄家的时候,唐秘书为什么要藏匿这幅足以证明汪团长“思想腐化”的油画?为什么他临死前要木瓜把这幅画还给汪团长?难道他也喜欢这种小布尔乔亚的作品吗?难道他是故意放汪团长一条生路吗?

这和那个年代的许许多多的谜团一样,已经无从解答了。

05

我回到剧团,去了汪团长的办公室,把那幅《傍晚的白桦林》放在桌上,她吃惊地问我:“画怎么在你手上?”

我和米娜、木瓜已经订立了攻守同盟,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唐秘书被杀的事。我说这幅画是唐秘书抄她家时抄走的,私自扣留下来,送给了米娜的妈妈,我在米家花园发现了这幅画,所以要了过来。汪团长相信了我的谎言,她说:

“难怪这幅画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我说:“你会把这幅画带走吗?”

她有点迷惑,说:“带走?带哪去?”

我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呀。”

她恍然大悟,说:“哦,当然,这幅画是我青春时代的记忆,很有意义,肯定要带走。对了,到了那边,你要听米老师的话,不能像在这里一样自由散漫了。”

我笑嘻嘻地说:“我就听你的话。”

她说:“别嬉皮笑脸的,正经点,记住了,我的话要听,米老师的话也要听。”

我朝她敬了个军礼,说:“是,汪团长。”

她说:“在这边,不太重视文化课,但那边就不一样了,得凭真才实学,你的中文底子不错,如果考大学,还是报中文系,这对你来说学习没那么吃力。”

我说:“知道了。”

她说:“毛主席说,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如果不能马上考入大学,那就边工作边自学,工作不要挑三拣四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然后她憧憬地说:“我真希望,等你们回来的时候,昙华林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我纠正说:“不是你们,是我们。”

她笑着说:“对,是我们,说你中文底子好,你就钻牛角尖了。”

我突然从窗户里看到了那棵白桦树,在阳光下挺拔着身躯,像个恪尽职守的哨兵,我说:“那棵白桦怎么办,你走了,就没有人照料了。”

她说:“放心吧,它会长得很好的,保证等你回来的时候,它长得高高大大、壮壮实实的,就跟你一个样。”

那天从汪团长的办公室出来之前,她再次拥抱了我。她身上还是充满了那种迷人的母性气息,我想就算去的不是温暖的大海那边,去的是冰川,是荒野,是沙漠,但如果能依偎在她的怀抱里,我还有什么不踏实的呢?她的怀抱就是一座村庄,那里有热好的饭菜,有甘甜的井水,有柔软的棉被,有烧得很旺的炉火,还有笑声、歌声,应有尽有。

06

这是我在姨妈家吃的最后的晚餐,至少那天我是这样认为的。为了张罗这桌丰盛的饭菜,姨父和姨妈请假没去上班,在厨房里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晚饭的气氛有些压抑,很奇怪,就连表姐都带着沉重的表情,眼里闪烁着泪光,就好像她在一幕悲伤的汉剧中入戏太深,难以自拔。

姨妈眼圈红红地对我说:“在外面不比在家里,不要任性,少说话,多做事。”

我心里有些难受,我说:“你们就当我是到外地上大学去了。”

姨父说:“到那边学习要抓紧,有了文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我点点头。

姨妈说:“米老师一个女人,带着你们仨不容易,你们要听她的话,别让她操心。”

我说:“还有汪团长呢,她会照顾我们的。”

姨妈表情不自然地说:“哦,是啊,还有汪团长,但她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你们对不对,出门在外,关键还得靠自己。”

我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姨父说:“要是能写信,就捎个信回来,报个平安,不方便就算了,李瞎子说你八字好,走到哪里都有贵人帮助。”

我说:“等我大学毕业了,赚了钱,就接你们去那边享福,还接姐去那里治病。”

表姐开始嘤嘤哭泣。

姨妈说:“只要你自己过得好就行了,别老惦记着赚钱。”

姨父说:“要是在外面过得不好,就想办法回来,大不了丢了工作,我和你姨妈还养得起你。”

姨妈说:“家里随时给你留着双筷子,过不下去就回家,不要不好意思,都是一家人,十指都连着心呢。”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姨父说:“不知那边的人爱不爱讲出身,如果也讲,你就说……”

我接腔道:“谁敢讲我畜生,我就骂他王八蛋。”

姨妈姨父听了一愣,然后忍不住笑了。

笑完后,姨父又叮咛说:“说正经的,如果有人问你出身,你就说是工人家庭,不要说是干部。”

今天我已经不记得那顿最后的晚餐是怎么吃完的了,但我一直记得我跟姨父说的那句俏皮话。我并不是个幽默的人,但我想,那肯定是我整个青少年时代最幽默的一句话。

按照计划,我和木瓜“离家出走”后,姨妈会拿着我和木瓜留下的那封联名信去报告汪团长,汪团长接到信后,就会以到火车站找人的名义赶来和我们会合。

我戴着姨父送我的上海牌手表出了门,手里提着一个包,里面除了洗漱用品,还装了几条牛仔裤,一条是父亲留给我的,另外几条是米娜做的。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姨妈和姨父就站在门口目送我,我还听见表姐唱起了汉剧,百转千回,宛如哀乐。我感觉到脖子湿湿的,然后有几滴液体顺着领口往下流,一直流到胸口,就像是被强硫酸腐蚀了似的,那里隐隐作痛。

在我离开姨妈家的同时,木瓜也告别父亲,走向了米家花园。他和我一样没有回头,在那个注定要载入昙华林史册的晚上,我和他就像一个高贵而自尊的绅士,尽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当着家人的面流下来,可是背过身去,我们都泪流满面。

07

一辆火车静静地停在修道院后面的铁轨上,绿色车皮在月亮下熠熠闪光,车厢里偶尔传出哞哞的牛叫,让这辆沉默的火车显得有些生气。这是一辆从东北开过来的载货火车,车上装载的是运到香港去的几百头活牛,火车司机以机械故障为由在昙华林临时停车,只有一刻钟,就是为了等待我们像活牛一样被藏进闷罐车厢。火车上的司机、列车长和几个押运员都是我们这次行动的参与者,将为我们提供庇护。

在米家花园等待火车的时候,米娜的妈妈接到汪团长打来的电话,说她婆婆心脏病发作,医院抢救,生命垂危。汪团长说,婆婆平时对她很好,她必须赶去见婆婆最后一面。等看完婆婆,她就连夜搭乘南下的火车,到株洲站跟我们会合,我们这辆绿皮火车,正好要在株洲补给。

不能跟汪团长一块动身,我有些失望,也很担心,米娜的妈妈安慰我说,火车的速度很快,也许明天早晨我睁开眼睛,汪团长就会出现在我跟前了。再说武汉到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一千多公里,汪团长即使来不及在株洲跟我们会合,在途中的任何一站也可以。我听了,这才放下心来。那时我并不知道,汪团长根本就没打算走,临走前的那个电话,是她跟米娜的妈妈早就商量好的借口,而我和米娜,还有木瓜全都被蒙在鼓里。

我们是在听到火车的汽笛声后离开米家花园的,那是司机发出的暗号。我们沿着一条僻静的林间小路,朝那辆绿皮火车走去。我和米娜故意走在最后面,我悄悄拉了下她的手,她紧紧捏了下就放开了,然后我们的目光对视着,她冲我无声地笑了笑。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对即将开始的旅程充满了兴奋。哦,好像是某位伟人说的,形势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江山如此多娇,世界是属于你们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的脑海里塞满了这些激情豪迈的词眼。

已经能够看到火车了,车头上还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人,米娜的妈妈打着手电筒,一明一灭地亮了三下,那边也用手电筒如此回应,表明一切安全。

米娜的妈妈低声说:“快,上车。”

就在我们往火车跑去之际,昙华林的寂静被几声凄厉的枪响划破,我们立即停下脚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黑暗中一个人向我们跑过来,边跑边大声喊:

“快跑,抓你们的人来了!”

听声音是木瓜的爸爸,我们惊呆了。

原来,木瓜出门后,他爸爸悄悄尾随在后面,躲在修道院后面窥视,想目送自己的儿子最后一程。就在我们从树林里出来时,他看到了前来抓捕的民警和民兵,他连忙向我们通风报信。罗所长朝天鸣枪示警,但木瓜的爸爸还是不顾一切地朝我们跑来。

枪声再次响了,木瓜的爸爸一下子栽倒在地。

这时,让所有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表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背起木瓜的爸爸朝铁轨上跑去,又一辆火车驶来,雪亮的灯光中,我看见表姐背着木瓜的爸爸,手舞足蹈地唱起了汉剧,是《白蛇传》中的唱段。火车越来越近,汽笛声和急刹车声凄厉地响起。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表姐,看着她和木瓜爸爸的身体被钢铁巨兽吞没,唱腔嘎然而止。

火车滑行了一段距离后终于停了下来,足足有一分多钟,现场一片宁静,昙华林一片宁静,天地间一片宁静。

08

表姐站在文华书院的门口唱着汉剧,她上身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列宁装,下身穿着那条膝盖破了洞的牛仔裤,辫子上插着一朵野菊花。她的身边围满了看热闹的孩子和不怀好意的小青年,他们朝她嬉笑,朝她扔石头、吐口水,表姐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她专心致志地唱着那些风花雪月、帝王将相的故事,唱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她好像是把生活当做戏来演,也好像是把戏当做生活来过。她好像不是现代人,她是春草,是红娘,是小青,她想唱就唱,想哭就哭,想骂就骂,想爱就爱,她是那个年代昙华林最真实的人,所有的人似乎都在戏弄她,其实她是在戏弄所有人。现在她终于累了,谢幕了,可多年后我还是忍不住在梦里一遍遍哭喊:

“姐,姨妈做了红烧肉,快跟我回家吧。”

木瓜的爸爸坐在傍晚的家门口,摇头晃脑地拉着京胡,他刚刚喝过酒,满脸通红。他拉京胡的手曾经是拉小提琴的,他穿中山装的身板曾经是穿西服的,曾经有很多女人爱过他,爱他的琴声,爱他的绅士风度。他是个经常向生活妥协的人,他可以放下小提琴拿起京胡,可以放弃为意大利的歌剧伴奏,去为样板戏伴奏,只要让他继续为音乐服务,他的灵魂就有了归宿。他的生命就是一根琴弦,脆弱而坚韧,单调而动听。现在这根弦断了,可此刻我听到的分明不是弦断的声音,而是他一生奏出的最壮美的曲调。

枪声又一次响了起来,米娜的妈妈让我们分开逃跑,她说米家花园有个隐蔽的地下室,她和米娜先在那儿躲一阵。我和木瓜商量好了,他去蛇山,躲在碉堡里,我则钻进文华书院后面的那个防空洞内,以后再想办法会合。

临别时,米娜紧紧拥抱了我,她流着泪说:“你千万要小心。”

我点点头,说:“防空洞里四通八达,他们抓不到我的。”

米娜说:“我爱你!”然后飞快地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就和她妈妈跑开了。

我和木瓜像两个配合默契的战士,分头行动起来,罗所长和谭主任等人在后面穷追不舍。我拼命朝文华书院那边跑着,风声、叫喊声、枪声不断在我耳边响起。

医院门口的拐角处时,我突然被一个人拦腰抱住了,我正要挣扎,抬头一看,竟然是姨父,还有姨妈和汪团长,他们全都鬼魅似地站在跟前,脸上挂满泪水。

我正要问汪团长怎么会在这里,但没等我开口,汪团长就对姨父姨妈说:“快,把他带走!”说完她就朝文华书院那边跑去。

我突然意识到汪团长要做什么了,我极力挣扎着,不想让她去冒险,但姨父的力气很大,把我抱得死死的,姨妈也紧紧地捂住了我的嘴,他们俩把我拽进漆黑的小巷子,刚进巷子,我就看见罗所长他们从附近跑过去。很快,一声枪响,然后是罗所长的叫骂:“谁他妈叫你朝要害部位打的。”

我的心立即抽搐起来,这时我又听见了谭主任惊讶的喊声:“怎么是她?”

罗所长说:“快看看,还有没有气,医院。”

有人报告说:“她已经死了。”

我感觉一阵剧烈的痛楚,就好像一团牵心牵肺的血肉突然从自己身体内剥离开来。

谭主任说:“我明明记得是个男的,怎么变成了汪玉珍?”

罗所长说:“可能刚才看错了。”

谭主任说:“要不要再到周边找找。”

罗所长说:“算了,肯定是我们看错了,就是她,还是赶紧去看看那边情况怎么样,还有几个在逃呢,别让他们溜掉了。”然后他吩咐民警:“你们俩把尸体带回所里去,其他的跟我走。”

我靠在姨妈姨父的身上,压抑而绝望地哭着。

这时,我惊讶地看到米家花园上空冒出一团冲天火光,街上有人敲着脸盆边跑边喊:“快去救火啊,米家花园失火了!”

就在姨妈姨父一愣神的工夫,我奋力挣脱开来,疯狂地朝米家花园跑去。已经摆脱追捕的木瓜也看到了那团火光,我和他几乎是同时跑到了米家花园,但在黑暗中,我们都没有看到对方。

米家花园已经成了一片火的海洋,连花园里的草木都被引燃了。昙华林的许多居民在围观,有的提着水桶,有的端着脸盆,但凶猛的火势让谁都不敢靠近。民警和民兵荷枪实弹地守卫在门口,我不顾一切扑过去,但被追上来的姨妈和姨父拽住了,我大叫着,让我进去,让我进去!罗所长走过来,审视着我,意味深长地说:“米家花园的人都是反革命,你千万不要引火烧身。”

姨父连忙对罗所长说:“劲松是来救火的,你们别误会。”

罗所长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别冲动。”然后就走开了。

我瘫坐在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流着。

就在这时,我似乎听见米家花园传出了钢琴声,哦,不是似乎,是真真切切地听到,就是那首《命运交响曲》,就是米娜弹的,她跟她妈妈弹琴的风格不一样,我听得出来。姨妈姨父也听到了,罗所长和谭主任他们也听到了,在门口围观的居民也全都听到了,没有一个人说话,现场安安静静的,只有琴声,每个人的表情肃穆神圣,似乎在欣赏一场大师的钢琴独奏会,似乎在聆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似乎米娜弹的不是米家花园的命运,而是他们的命运,昙华林的命运,中国的命运。

琴声是如此深邃苍凉,就好像是从一口千年水井里面发出来的幽响,我想米娜一定知道此刻我就站在米家花园外面,一定知道我正在绝望地凝视着那团火光,她没有办法跟我告别,这首《命运交响曲》就是她故意弹给我听的。我终于明白,这是米娜和她妈妈早就预设好的结局,一旦计划失败,无法逃脱,她们就投入火中,以这种高贵而诗意的方式飞升到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如此自由,是永远春暖花开的天堂。

她们就在烈火中获得了永生。

米家花园的洋房终于坍塌了,腾起一片巨大的烈焰,就像有两只火凤凰从废墟中飞舞而出,映红了整个昙华林的夜空,钢琴声陡然消失,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呼声。我木然地看着那片大火,我的泪腺好像被烤干了,没有任何泪水,我的声带好像被烧坏了,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心也好像被烧焦了,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木瓜跪在地上,发出野兽似的嚎叫,民警和民兵一拥而上,把他按在地上,铐住了双手。他举起戴手铐的双手不断砸向自己的脑袋,鲜血流了一脸。

罗所长押着木瓜往我这边走来,木瓜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木瓜的脚步迟疑了一下,然后默默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09

米家花园的火势渐灭后,昙华林的居民涌入火灾现场,蹊跷的是,没有任何人发现米娜和她妈妈的遗骸。有人说,是去的人太多,破坏了现场;有人说,是火势太大,把母女俩的尸体烧成了灰;也有人说,解放前,米家就在地下修了密室,米娜和她妈妈早就通过密室逃走了;还有人传得更玄乎,说她们根本不是人,当初来到昙华林的母子俩就是两个女鬼,真正的米娜和她妈妈早就跟米家少爷一块,死在了大西北的沙漠中,变成了干尸。

米娜和她妈妈的生死,连同米家花园,成了昙华林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秘密。

木瓜像头受伤的豹子,在看守所里从黑夜咆哮到黎明,又从黎明咆哮到黑夜,直到民警给他注射了镇静剂,他才安分下来。虽然那个时候唐秘书的尸体已经被发现,但公安人员还没有查到是木瓜干的,木瓜却主动承认自己就是凶手。但不管别人怎么诱供,他始终没有供出我是逃港的同谋,他向民警交代,要逃港的只有三个人,他和米娜,还有米娜的妈妈。当罗所长把汪玉珍被当场击毙的事说出来,斥责木瓜包庇同伙时,木瓜却坚持说,汪团长不是同谋,她很可能是来阻挡他们逃港的,她是冤死鬼。

我是被姨父背回家的,昏睡了两天两夜,很奇怪,平时爱做梦的我,在如此漫长的睡眠中竟然没有做一个梦。在我苏醒之前,汪团长的遗体已经被他爱人火化,骨灰埋在了那棵白桦树下,我不知道她爱人此举是出于什么心理,是想成全她对我父亲的爱吗?还是想打发她赶紧去阴间找我父亲,不要再来纠缠他了?

表姐和木瓜的爸爸被安葬在汉阳扁担山公墓,他们是同时下葬的。送葬那天,整个昙华林的人都出动了,连李瞎子都拄着竹杖出了门,有人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观的场景,就像是电影《南征北战》中民工支前的画面。我不知道昙华林的人出于什么目的,要去给表姐和木瓜的爸爸送行,仅仅是因为善良和仁慈吗?还是因为他们在怀念表姐唱的汉剧和木瓜爸爸拉京胡的调调?

如果表姐和木瓜的爸爸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粉丝,他们还会舍得离开昙华林,离开这个疯狂的世界吗?

许多年以后,还有人说,表姐和木瓜的爸爸根本就没有死,根本没有离开过昙华林,他们还在一唱一和,有时在嘉诺撒修仁爱道院,有时在文华书院,有时在榆园,有时在蛇山上。还有人活灵活现地说,亲眼看见他俩走在深夜的铁轨上,一个穿着戏服唱《白蛇传》,一个穿着西装拉京胡,他们如痴如醉,火车来了都不知道避让。奇怪的是,火车司机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风驰电掣地撞了上去,而他们好像是透明人,明明被火车撞上了,等火车驶过后,他们又出现在铁轨上……

在表姐和木瓜爸爸的葬礼上,姨妈唱起了汉剧,她唱得悲悲戚戚,唱得整个昙华林日月无光。姨妈曾经在唐秘书面前唱戏时丑态百出,曾经在和姨父做爱时唱得鬼哭狼嚎,可是那天她的唱腔是如此凄艳柔婉,像是从遥远的黑暗深处缓缓响起,声声动人心坎,剧团里的人都惊呆了,他们没有想到那个管道具的老婆子唱戏竟然有这么高的水准,那是大师的水准啊!昙华林上了年纪的人则说,当年的九岁红又回来了。没有任何人阻止姨妈唱戏,那天她真的是想唱就唱,昙华林成了她一个人的舞台,但也有人说她唱的不是汉剧,是丧歌,那个年代的丧歌。

是的,记忆中那两天两夜我没有做一个梦,但这四十八小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就跟梦一样让我恍恍惚惚,难以置信。

10

深夜,我独自徘徊在米家花园的废墟上。

到处可以看见凌乱的砖石、烧焦的木梁和破碎的彩色玻璃,还有已成破烂的各种生活用具,昙华林的人都没有到这里翻捡废品,似乎谁都害怕沾染上这座鬼屋的阴森邪气。

我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我低头一看,是缝纫机的踏板,米娜曾经就是踩着这块踏板给我做了好几条牛仔裤。那堆在砖石中熠熠闪烁的东西是什么,哦,是香水瓶的玻璃碎片,我记得第一次看到米娜,她身上就有股法国香水的味道,这让我明白,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各种难闻的体味,除了雪花膏和花露水的气味,还有一种气味是如此沁人心脾。晚风吹拂,把一些残损的纸片吹到我脸上,那上面有琼瑶小说《窗外》中的字句。

一个已经变形的古铜色喇叭在废墟中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就是在这个喇叭里,我听到了邓丽君的声音,就是这些情歌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热血沸腾的呐喊,还有一种音乐可以像丝丝小雨一样渗入心扉,让内心充满温柔和爱。那个角落不是摆放钢琴的吗?正是武汉那最后一架钢琴,让我知道了什么是《月光奏鸣曲》和《命运交响曲》,谁是柴可夫斯基和谁是莫扎特。

恍惚中,我看见一个穿牛仔裤的女孩站在废墟上朝我咯咯地笑,她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柔软,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她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她的眼睛像是黑得发亮的草莓,她的乳房像两只肉鸽一样扑棱欲飞,她的臀部就像嘉诺撒仁爱修道院的白色穹顶一样圆润。哦,米娜,是你吗,你还活着对吗?

我惊喜地朝她跑了过去,可是她突然消失在了空气中,消失在了月光中,无声无息,无踪无迹。

这时,伴随着钢琴弹奏的《命运交响曲》,有个声音仿佛穿透苍茫的时空传到武汉,传到昙华林,传到我的耳边,是在武汉很少听见的标准的普通话:

“我永远记得你这个坏家伙,你叫蒋介石的蒋,费劲的劲,松松垮垮的松。”

我喃喃地说:“我也永远记得你,你叫米糕的米,安娜·卡列妮娜的娜。”

我闭上眼睛,远处隐隐有批斗反革命分子的口号声响起,还有从高音喇叭里播出的震天响的红歌,这座城市总是没完没了地批斗,群情亢奋,像打了鸡血。我的身体微微发抖,昙华林的夜晚感觉越来越阴冷潮湿,我裹紧衣服,记起这天是冬至的日子。

米娜跟我说过,她从小就怕冷,她要去的那个地方没有冬天,她现在已经去了吗?她还冷吗?

我的热泪滚滚而下。

就像是年年春天湖北江面上发的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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