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的早茶

周庆

许教授去无为考察绿地系统规划，因是我的家乡，故邀我同行提供参谋。

我们本来打算吃过晚饭就返程的。

但同学阿文对我说住一晚吧，无为现在开了好几家吃早茶的店，颇有老无为的味道，明早我们陪你去尝尝。

我征求许教授的意见，许教授欣然赞同。

我一直以为我生长的地方是个无为之地，因为它的名字就叫无为。古代朴素的哲学家说，大道无为。后来雄才大略的军事家说，此乃无为之地。再后来《水浒传》说，梁山泊好汉到此一游。新中国成立后，权威党报说，无为大有作为。而我终于对无为之无为，还是心存十分的困惑。

但无为人的讲究，我是耿耿于心的。

无为人的讲究，首先在于礼数上，是毋庸置疑的。是大还大，是小还小，是无为人待人接物的信条。你无论是当了多大的官，还是发了多大的财，倘若礼数不周，乡里乡亲依然对你嗤之以鼻，你定不是个有出息的人。在无为人的语境里，某某在首都，某某在省会，或者帷幄决策，或者商场驰骋，但对乡音乡情的无限忠诚是必须恪守的做人本份。

除此之外，无为人对吃穿的讲究当然是毋庸置疑的。

先说穿，无论衣服的如何破旧，但补丁的针脚必须是伏贴的。所谓，新老大，旧老二，补补纳纳又老三。即使是老三，他穿着百纳补丁的服装，依然不觉得寒碜。因为，一来他的补丁的针脚必定伏贴，二来他的衣服的浆洗必定清爽干净。无为人洗衣服是件大事，要搓，要揉，要清，要汰。于是，井边，塘边，河边，捣衣声声，不绝于耳。这一切，都是停当的无为女人们的停当之举，也是抹杀不了的功劳。

再说吃，当然，除了无为板鸭的叫绝之外，其余的食谱是无法与满汉全席相匹美的，也入不了八大菜系的门槛。

但无为人之于早茶的讲究，是由来已久的。

首先是茶，必须是明前的尖芽，最次也是一旗一枪的毛峰。这样的茶叶，被沸水冲泡在透明的玻璃杯中，鹅黄嫩绿，像一群轻盈的舞者，上下翻腾着曼妙的身姿，将一园春色呈现在你眼前。手捧这一园春色，就像捧了一首美妙的词章：“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你的心里于是就住进了一位唐代大诗人，他叫元稹，懂生活，有品位，有境界。

这样的茶，即使不喝，也是值得捧一上午的。

其次是点心。米饺、米饼、五香蚕豆、臭豆腐干，再加一副板鸭的膀爪，堪称传统的标配。米饺的面皮是籼米粉做的，经油炸之后黄灿灿的，入口酥脆而不粘牙。馅是加了调料的藕粉糊，中间必定夹一只剥了头壳的粉红鲜虾。我小时候最爱这一口，所以每天故意不早起，然后以来不及吃早饭为由，向母亲讨要零钱。清真寺饭店在小十字街上面一点点，是我上杏花泉小学的必经之地，每天早上做早点，大饼油条米饺米饼春卷馒头之类，花样甚繁。米饺二分钱一个，三个合要一两粮票。我每次买三个，正好吃饱，也正好吃到学校门口，不耽误时间。

米饼似乎也是籼米粉做的，它的馅是炒熟的胙肉粉，吃到嘴里有茴香味，既开胃也有驱湿的功效。我后来去湖南吃到的浏阳茴香饼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一个是油炸的，一个是炉烤的。

五香蚕豆是老蚕豆做的，煮得烂烂的那种，入口即化，与孔乙己吃的可以拿在手里数的茴香豆甚是不同。但二者的唇齿留香，又是殊途同归了。我读鲁迅先生作品时，曾对此反复揣摩。我揣摩的是，到底无为的五香蚕豆在先，还是绍兴的茴香豆悠久。五香蚕豆是要趁热吃的，所以每每黎明时分，“卖五香蚕豆唉——”，拖着长长尾音的吆喝，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地划过我熟睡的梦乡，几乎贯穿了半个世纪。余音绕梁，还将一如既往地萦绕在我的耳畔。

臭豆腐干是切得薄薄的那种，在油锅里一煎，顿时膨胀得如昙花怒放，开得轰轰烈烈。刹那间，又迅速地凋零。起锅后，浇上一层辣椒糊，别有一番令人欲罢不能的诱惑，是变态的勾引。

板鸭的膀爪论副卖，膀、爪、肫、肝、肠、心、舌，一应俱全，这在许多地方都不曾见过。作为早点的膀爪都是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切的细碎，再浇上小磨麻油，呷一口茶，用筷尖夹一小块慢慢咀嚼，无为人的快意自豪油然而生，不辞长作无为人。

如此标配之外，其余的麻圆、糍粑、烧卖、生煎也是必不可少的。尤其是年节边上，种类还要多。端午节绿豆糕、蜜蜂糕，中秋节炒花生、烀菱角，春节各种的炒货炸货，都给早茶增添了丰富的内容，让人每一思念之，都不觉口滋津液，心旌摇荡，恨不得两肋生翅，立刻回到故乡，回到童年，享受那份宁静悠闲与惬意。

一夜无梦，睁开眼时窗帘的缝隙透进天光。天光里，鸟鸣啁啾。这时阿文打来电话，说他已到了早茶店，并发来定位。

我们赶到位于新马路的那家店时，阿文已经约好了高中同学阿群、阿剑、阿利和斌哥正围坐在位于大厅一角的圆桌边，桌上已经摆上了标配的几样传统早点。见我们进来，阿文一面招呼服务员上热点，一面拆封一包新茶给我们泡上。我们刚入座，服务员就端上了热气腾腾的生煎包和炒面皮。

阿文请我和许教授品尝。许教授见样搛了点细细品咂，赞不绝口。他问我，无为的早茶是泊来品还是传统。

我说应该是传统。

他说那无为历史上必定是富足有余的。

我说鱼米之乡是肯定的，但历史上也是自然灾害重重的。

他说这样的早茶他很少见的，似乎与广式早茶堪有一比，这早茶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由此可见，无为之无为，底蕴是十分深厚的。

我与同学们相视而笑。

返程的时候，许教授对我说，你的同学们个个谈吐风雅，容止可观。

我笑答，无为人讲究嘛。

周庆，笔名小闲庭，原籍安徽无为严桥，年大学毕业分配至铜陵市园林局工作，高级工程师，安徽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摄影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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