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年之前,我们都曾在上面荡漾,为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激动过,终于刻骨的理解了,在幻变的生命里,岁月,原是最大的小偷。

电影《八月》、《岁月神偷》

我的家乡月城西昌,阳光也很好。小时候住的院子有许多花花草草,它们都是我喜欢的伙伴,这些臭牡丹、串串红、石竹、地雷花和太阳花之类烂贱的普通花草,我们互不嫌弃,早晨吃不完的馒头、鸡蛋和肥肉,我就偷偷喂给它们(塞到花下泥土里),它们长得更加生龙活虎了。我爱给这些小伙伴讲故事拉郎配,也常常手痒忍不住掐下这朵花插到那根枝上,这种移花接木的把戏总会被院子里爱养花的胡伯伯追着骂,最严重的一次是摘了他家珍贵的芍药花,被告状到妈妈那里,手板心差点都被打肿。

芍药花

胡伯伯家后院里的花很多,有一些奇花异草简直漂亮到没朋友,比如芍药和昙花,这两种女神级的花都硕大而粉润,记忆里的芍药美得不可方物,华贵若牡丹,清新如莲花。那时候,我家墙上正有幅的挂历,画中美人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红香散乱蜂蝶嚷嚷,实在是一幅活色生香的图,此景只应画中有,为她挨过皮肉之苦的我每次经过那开得正好的芍药花面前,都会深情而虔诚地看上好一会儿,沉浸在紧张、快乐、满足还有清香的好味道里。

我在看花的时候,看花的人也在看我,一次次的都感动了胡伯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居然亲自摘下一朵花送到我家来,说是给我看稀奇的。当然,这朵稀奇的花不是芍药,正是今天的主角——昙花,白天花冠已经闭合的昙花软塌塌的并不好看,被我手动打开看了又看那酱紫色皮囊里的花瓣和花蕊,还没有闻出个什么名堂来我妈就用她来炖了汤,回忆里的昙花满满都是中药和肉汤的奇怪香味。

那些个夏天每当看到楼下拉起白炽灯的电线,我就知道胡伯伯家的昙花要开了,不等我们这些小广播发布信息,天一黑,就有许多亲朋好友爱花爱看热闹的人牵线线般地过来看昙花,可惜我很少亲眼等到昙花开,因为昙花一般都要十一点过才开放,盛开的时间又只有三四个小时,那个时候觉得十点过后就是深更半夜了一样,眼皮沉重得完全无缘昙花一现。小学课文学到老舍先生的《养花》,“赶到昙花开放的时候,约几位朋友来看看,更有秉烛夜游的味道——昙花总是在夜里开放”,对于总在深夜里开放的昙花的渴盼更加心有戚戚。

去年,在53届金马奖的颁奖典礼上,青年导演张大磊以电影《八月》摘得最佳剧情片和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这样如昙花般忽然闯入视线的新人导演,令人想起上一届的“黑马”毕赣和他的《路边野餐》。《八月》的画风亲切而熟悉,电影里仍旧闪着雪花的电视需要时不时敲打几下,如我们用过的易拉罐天线和给黑白电视变身用的彩色膜一般神气,再晚些每天下午六点半看米老鼠和唐老鸭,每次米老鼠尖着嗓子喊“演出开始啦”,我都纳闷地听成了“野猪拉屎呢”,亲爱的野猪当然一直没有出现,《八月》收音机里放着杨钰莹的《轻轻地告诉你》,墙上贴着崔健“一无所有”的海报,我们那时候最羡慕地是可以大着舌头唱粤语歌的人,如果可以播弄几下吉他那更是帅爆了。

电影《八月》剧照

记忆中夏天的样子被一层层打开,尤其看到最后那段妈妈的昙花开了,就好像回到小时候的院子里:昙花开了,左邻右舍倾巢而出,排着队拍照留影。有人念诗,有人歌唱,少年张小雷也正南齐北地和昙花一起合影留念。是啊,那个时候昙花盛开算是一件大事,风头几乎盖过许多社会变动,比起那些大事——死亡,分离,社会变革,工人下岗,少年张小雷也许更愿意记住昙花开放这样单纯的小事情。就像多年后,模糊不清的事都变成了一朵朵被粉饰过的昙花,有时候连我们也做梦般地感叹,原来我们曾经做过这样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电影《八月》剧照

说到不值一提的小事,又想起胡伯伯家的昙花来。小时候,我的确亲眼见过昙花一现,而且还不是在作文里描述的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是在小学毕业那年,一个月亮还没有升起来的蜂蜜色的黄昏,好心的胡伯伯不知道使用了怎样的魔法让昙花提前了好几个时辰就绽放了。那天一共开了七朵昙花,盛况空前,花开有声,我们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那紫色的花筒渐渐裂开,中间那些不安分的花瓣击鼓般颤动着,一片,两片,三片……从花托中扑通通探出来,像华丽舞台上一层层的大幕打开,天鹅绒的帷幕后面又是层层叠叠的白纱,伴随数十片玲珑剔透的白色花瓣一层层分开,成束结对的金黄色的花蕊在中间傲然翘立,昙花一现真如惊鸿一瞥。花开了,演出才刚刚开始,院子里突然兴奋起来,有人唱歌,有人吹口哨,还有人忍不住翩翩起舞,闹得月亮也升上来了,整个夜晚直到梦里,我的整个小心脏都伴随那些花瓣花蕊在银色月光下颤动。

夜里花不眠。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么惊艳的花了,我从科普书上了解到昙花又叫琼花、月下美人、夜会草、鬼仔花,叫韦陀花的也多,我为民间传说里昙花和韦陀电光火石的爱情故事心动,我也为岑凯伦的小说里“青春不常在,爱若昙花一现”的痴男怨女心痛,再后来,我终于晓得了当年胡伯伯为我们作的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是什么。

原来,好心的胡伯伯为了让我们这些小孩子不用熬夜等花开,使用的所谓高科技催花术就是使之生物钟错乱的“白夜行”,看昙花的花蕾膨大到拳头大时,白天将它用黑布罩住不让其见光,晚上却用灯光照射刺激它,经过这样“昼夜颠倒”地处理一段时间过后,已经昏了头迷了心的昙花白天不知夜的黑,也就会在黄昏、清晨、或者你们想要的别的任何时候开放,所以也才有了我们提早看到的昙花一现。那时候觉得厉害的胡伯伯简直是大魔法师,现在细想起来,这个绝对比龚自珍所痛恨的病梅馆记还要恐怖,昙花千百年来的倔强本性和韦陀情深,都抵不上一条黑布和一盏灯所打造的自我膨胀和虚幻梦境,轻而易举地就晚节不保啊。

人们爱用昙花一现来比喻美好事物不持久,类似的成语有弹指之间、白驹过隙、稍纵即逝等。又是一年八月,七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和朋友看了一部叫《岁月神偷》的香港电影,听名字原本以为是警匪片,没有想到很文艺很催泪。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香港,任达华饰演的鞋匠罗和吴君如饰演的“侠盗罗嫂”一家四口在深水埗街尾生活,李治廷那样的哥哥是家庭的骄傲,也是该片的颜值担当,故事的讲诉者是被父母溺爱的弟弟,他在整条永利街出了名的顽皮整蛊……一家人虽艰难度日,也算其乐融融。据说片中百分之九十都是导演罗启锐的亲身经历,比如恋上富家女、失去哥哥,而他亦是在用电影的形式来纪念他的亲人。

电影《岁月神偷》剧照

片中有许多亲切的细节,比如共同分享好菜这个细节就让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除了有胡伯伯这样的中国好邻居为了小花迷“改天换日”那些不值一提的事,谁家推了豆花儿或者蒸烧白包饺子都会给街坊邻居送上一碗。电影里记忆深刻的片段有好几处,暴风雨中一家老小的抵命支撑,父亲为了让哥哥输上新鲜血液不惜当掉陪伴多年的婚戒,母亲轻轻抚摸他手指上深深的戒痕,亲情如刀,刀刀都见血,我们说再见却再也不见,一切的一切就像弟弟沉入海底的金鱼缸一样悄悄的就被岁月神偷带走。还记得看这部影片时,右边是刚失恋不久哭成泪人的柯小妹,如今人家也是当妈的人了,左边是教会我打干瞪眼的徐老师,那段日子如电影前半段浪漫素朴有趣。对这部电影的印象深刻,还因为当夜回家,城里居然刮起了大风,是真正的龙卷风,站在朝天门的海客瀛洲高楼上可以看到大风起兮整个山城都在晃荡,再几日,记得是农历的七月半,单位又起了大风,对我们来说也是真正意义的龙卷风,后面的日子就好像电影后半段英俊少年恋上富家女的无奈终究敌不过得了绝症后亲人的痛心,而且,最可恶的为什么又还是白血病?!的那个夏天是迷茫而寒冷的,仿佛第一次看东野圭吾的白夜行,整个人穿行在暗黑的隧道,周边是腐烂的果叶、中药和鱼腥味道,闪烁着虚幻白夜里的昙花一现,一层层地埋葬了时间,简直到不能心跳。

电影《岁月神偷》剧照

《朗读者》里有一段话印象颇深,是柳传志写给儿子的一封信“不要老想着凿个洞就到达成功的彼岸,宁可迂回一点,找着门好些。”突然又想到《岁月神偷》的电影和年夏天的龙卷风,曾经说过要一起慢慢成长的人啊,怎么就这样在风中迷失了方向?或许是那个自以为通向捷径的洞的诱惑吧,把黑夜当成了白天,而被膨胀的欲望迷惑了的白天不懂得夜太黑,空留下盗梦空间里的一声声叹息,感叹那骄傲过的为节约每一分活动成本一起贴门票的日子,感叹那喜悦过的通宵打拼后一起吃个小火锅就很满足的过去,感叹那被嘲笑过的人造革包包和翻山越岭只为赴一场棋局的豪气,最后,感叹那一条黑布一盏灯蒙蔽了双眼,打造出膨胀的虚幻的白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

造化弄人,涉水而过,今夜,不去追记忆中的昙花一现,再次触摸那些单纯的鱼群和水波——在许多年之前,我们都曾在上面荡漾,为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激动过,终于刻骨的理解了,在幻变的生命里,岁月,原是最大的小偷。不管昙花有多美,亲眼见过她的人懂得能够慢慢长大才真是一件幸福的小事。

涉水而过之《一花一影》目录A:

涉水而过之:紫薇—电影《步履不停,步履不停》

涉水而过之:梅花—电影《小城之春》《早春二月》

涉水而过之:蔷薇—电影《愿妻如蔷薇》《浮云》

涉水而过之:紫茉莉—电影《晚春》

涉水而过之——桐花—电影《元帅之死》

涉水而过之:醉鱼草—电影《植物学家的女儿》《阿黛尔的生活》

涉水而过之:凤仙花—电影《城南旧事》

涉水而过之:玛格丽特花—电影《与玛格丽特的午后》

涉水而过之:紫蓟—电影《勇敢的心》

涉水而过之:三色堇—电影《五月的四天》

涉水而过之:西蕃莲—电影《画皮》《惊情四百年》

涉水而过之:凤眼蓝—电影《养鸭人家》《原乡人》

涉水而过之:马蹄莲—电影《未来的记忆》

涉水而过之:马缨丹—电影《爱情的无色无味》《杀死你的温柔》

涉水而过之:栀子花—电影《最好的时光》

涉水而过之:石榴花—电影《三笑》《横滨玛丽》

涉水而过之:银后亮丝草—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

涉水而过之:夹竹桃—电影《白色夹竹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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